香港管弦樂團上演馬勒第三交響曲。在低調的炒人風波過後,第一次購票捧場。
筆者出席的是上星期五晚頭場,承蒙友人代為訂票,座席位置不錯,近音樂廳堂座中央、常見VIP出沒之處。原本打算穿得斯文一點,但今年十二月的香港異常炎熱,當下感覺猶如處身南半球,結果還是穿一件疏汗的T-Shirt入場算了。出席晚間社交隆重場合,的確算不上莊重,但T-Shirt波鞋牛仔褲看來就是香港民族服裝——甚至有本地作曲家以此景象為題材撰寫過樂曲——而身處微弱冷氣的音樂廳中欣賞這首「史上最長交響曲」,為免聽得一頭大汗,還是揀選配合環境氣候的衣服為尚,反正眼下也不見有人穿禮服進場,最隆重者也只是一套business suit而已,當晚也不太察看到將音樂會當成社交活動的名流concert-goer們。
注意力回到音樂之上,這場不設中場休息的100分鐘節目,堪稱值回票價($6xx.00);據聞只有三天時間綵排,而練就得當晚的效果,實屬超額完成。
三天六個排練,就上演洋洋鉅製的馬勒三,猶如百年前的英倫樂團急就章作風。腌尖地說,樂隊的確仍有些地方演來力不從心;例如技術要求最高,對位線條要夠細緻的第二樂章,聽起來就令人如坐針氈,也替樂手感張緊張(當然不會從他們的樣子上流露出來,這是到底專業樂團吧),對位交接的效果也來得很勉強。
奏至第三樂章,一輪森林走獸般的衝鋒過後,台上樂隊的整體音準開始偏高,但其他依作曲家指示、位處後台的聲部未及反應;結果係樂隊陣中樂器和後台獨奏post-horn(郵號——一種短而管徑粗的高音喇叭,特色為聲音柔和而音準很難控制)交接時的疊聲部份狠狠地撞音;這回,真有樂手忍不住縐起眉頭。
不過,整體上銅管樂組表演良好,低音銅管,尤其是長號發音夠力,非常適合吹奏德奧作曲家的作品——其實大號亦佳,只是在馬勒三的發揮機會不多。第一樂章的長號獨奏,非常硬朗,落低音時有較更多一點的détaché,很有歐陸德語區樂隊的風格;與興起一時、追求圓滑柔順無棱角的「婉約派」演奏方式剛好相反;音樂作品中用上長號,本來就是要為合奏的低音部份加添堅實的聲音,當初在教堂內用上長號伴奏人聲,就是以其發音沉穩,能紮實地承托合唱歌聲,令詩班的宗教唱詞帶多一點穩重的意味。
事實上十九世紀德語區樂團的長號,也傾向硬和響方向發展。由世紀初長號樂手開始採用tenor trombone(次中音長號)而棄alto trombone(中音長號)以求音量均衡,到Richard Wagner(華格納1813-1883)在晚期作品的演奏指示中列明,要以德國人新發明、發音更深沉的tenor-bass trombone(次中音加低音長號)去取代結構較單薄的tenor trombone,可略見樂器新舊交替的趨勢。
小號的聲音不霸道,壓制得很好(也有可能是隔音板的效果——為保護喇叭口前方樂師的耳朵而設置),對於交響樂團來說是好事。馬勒的作品中,不時用上F調小號,這種現已失傳的樂器,聲音本應幼細得來又帶點貴氣,定非美國高中步操銀樂隊喇叭那種「燦爛」的咆吼,那是筆者最怕在音樂廳遇上的號聲。
法國號演出恰如其份,幾位負責低音聲部的樂手表現都非常稱職,狀態很穩定,聲音亦一點也不粗野,對於這樂器來說,實在難能可貴。
木管合奏默契不錯,馬勒在這首樂曲的配器風格仍屬保守,木管高中音樂器——長笛、雙簧管、單簧管——經常組合使用,重疊聲部(doubling)非常多;為追求音色混和及音量平衡,極之考驗樂手的音準控制和呼吸換氣。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第六樂章,由沓雜的絃樂聲中,高音木管穿透進來的一刻;那只是一個聽來簡單的長音,其聲音配合有緻,效果有如薄霧中透出的一柱「耶穌光」,為樂章往後的漸強發展做好伏筆。
木管低音部分,巴松管的編寫也屬傳統手法,就是非常規矩地混入法國號當中。不禁有點好奇,巴松管(第三、四)聲部當中有幾個超音域的低音A,究竟是如何吹奏呢,筆者位置的視野只及舞台前排,看不見巴松管樂手是用特別的指法去「製造」那個低音A,還是添置專門用來吹奏那額外低音的Wagner-bell或者是其他低音延伸器具。值得一提的是,馬勒在這樂曲中,對待巴松管非常苛刻,高低兩端的音域都用凸了,更有不少快速而高難度,又無甚效果的片段——例如第一樂章結束處——當晚聽來不出亂子,巴松管樂手的身手應記一功
低音絃樂,由第一樂章之開首,到終曲的強音都表演稱職,聲音結實,沒有被小提琴淹沒。小提琴呢,第六樂章開頭,有依足樂譜上的原裝圓滑線弓法拉奏(當年Jaap坐陣、仍未冠有「皇家」二字的阿姆斯特丹音樂廳樂團Concertgebouw Orchestra也是如此運弓),效果聽起來本應延綿不斷又柔和克制;不過在右手小心翼翼的拉奏之下,左手卻有非常多震音(揉絃vibrato);筆者只能縮在座位中,一直忍耐抖震顫慄又不協和的「樂音」,直至木管透進來的一刻——就是前文所稱的那一道「耶穌光」。不能否認,在全體強奏和大幅躍動的音形上施以震音,的確有增加張力的感覺,這感覺非常適合現代聽眾的口味。但在寧靜安穩的樂句之中,永不止息的震音,有必要嗎?看一幅水墨畫,要PS添過色才算佳作乎?
馬勒在這首交響曲之中再次用上了人聲,分別在體裁比較簡短的第四及五樂章;女中音奧康娜(Kelley O'Connor)的歌喉很飽滿夠力,在聲音缺乏方向性的文化中心音樂廳也投射得很好。童聲合唱方面,聽來聲線似乎比較成熟,女聲合唱亦然。
合唱女高音的歌聲霍地完結,隨即轉到第六樂章;回歸純管絃樂,而且是配器精簡的慢樂章,沒有誇張取巧的廉價效果(那些俄羅斯作曲家常用),算是考驗樂隊音色造詣的一段「考牌」音樂;而當晚港樂演出,整個樂章情感起伏都很合情合理,直到最尾一個音收束,卻出現一個耐人尋味的漸弱——而馬勒在樂譜最尾一個音之上標寫「不能停頓、不可漸弱」!雖則尾音完得怪誔,依然無阻19個興緻勃勃Bravomen在餘韻未落時搶先鼓掌和喝采。
最後一個小牢騷,為聽眾利益設想的話,豎琴應當放近台面中間指揮附近,令柔弱的聲音更好地散播到觀眾席間;樂器會遮擋後方樂師視線,不應是辯駁理由。
胡喬立
作者簡介
音樂從業員
寫作軟件初階使用者